从一条编号751的地方公路下道，就是杜克大学所在地的城市达勒姆。达勒姆原来的绰号叫烟草城，杜克大学的创始人老杜克就是靠烟草起家的，全世界第一台卷烟机在这里诞生，孙中山用以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款项，有一部分竟来自此地烟草业的利润。至今城里还有一所烟草博物馆。别的公共场所一般不准吸烟。唯独在烟草博物馆可以尽情喷云吐雾使烟仙们飘飘然宾至如归。现在达勒姆又改叫医药城了，因为这里有一流的医学中心和大医院，还紧挨着赫赫有名的、以制药业和生物工程为主的北卡高科技三角研究园。
但我宁愿说达勒姆是一个树城。
这个城人口不多，撑死也就十几万，面积却不小，离离拉拉，铺铺展展，似乎比几百万人口的沈阳市区还大。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少的人，靠什么填补空白？就靠树。汽车走在路上，夹道欢迎的全是树，你就以为出城进了树林子了。一拐弯，一片房屋从林子里露亮了，心想哦这还有人烟呢。再一拐弯，满眼又是滋滋蔓蔓、挤挤擦擦的树林。如果汽车能升到高空，变换一下视点，相信会看到更多的树，用无数枝叶婆娑的树冠连成汹涌的树海，房屋道路汽车行人便被吞没了，变成微不足道的海底砂砾。
卷烟厂一带没有树木。卷烟厂坐落在市中心，年久日深的红砖厂房令人不由得往古老的事情上联想。出国前的那个夏天，我去承德避暑山庄开会，在帝王故居的展橱里，见到一种西洋进贡的香烟，烟盒已跟现代规格相差不多，花纹图案之下印的产地恰恰是达勒姆（DURHAM），若不是我即将前往此地，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。
达勒姆你不简单，我们皇上抽过你的烟，那时别人还抽烟袋锅子呢。难怪都拼死拼活争王位，争了王位干什么都比子民先进。
现在，达勒姆的烟草业已经式微，其影响远远比不上附近以骆驼牌香烟闻名于世的温斯顿—塞勒姆，更赶不上鼎鼎大名的万宝路产地里士满。达勒姆烟厂的建筑也呆头呆脑，乏善可陈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一条大标语，这条标语用白油漆涂在卷烟厂的过街天桥上，两行斗大的字母串儿，拼出来竟是：
优质产品
优质人
我大吃一惊。若不是写的英文，我真怀疑自己又回到了沈阳，回到了工厂宣传科。
革命路线
革命魂
我不费吹灰之力，瞬间给洋标语接了个下联，自认还算对得工整稳妥。我诧异荒废已久的武功竞如此忠实于我，如此召之即来，来之能战，战之至少叫我自己满意。当年，我就是凭了这种娴熟拼凑顺口溜四六句的本事，在几百名招工进厂的知识青年中脱颖而出，一举成了人人瞩目的宣传大员。
卷烟厂加工烟丝的醉人气息悠悠飘进车窗，香甜濡润，味同煮枣。
几个老年黑人坐在街心花园，无所事事，面容忧戚。
其中一个双目微合，似睡非睡。
天色已暗。
